茶人三部曲

書名：南方有嘉木     不夜侯     築草為城
作者：王旭烽
出版社：台灣商務印書館（繁體）

茶人三部曲, 以中國百年歷史動亂更迭為經, 杭州茶業家族興衰為緯, 從十九世紀中葉的長毛之亂講起, 經辛亥革命、國共相爭、八年抗日、到二十世紀的文化大革命, 百年間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變遷, 配合著中國茶的歷史、輸出、貿易與改良等等發展, 對個人生活命運甚至人心有什麼樣的劫難與考驗, 細細講來, 譜成這篇「在激動的現代史中浮沈的中國茶人抒情長卷」。

這樣講起來好像很難以親近很難懂似的, 其實不然, 這個結構龐大的故事的開頭最是親切不過, 從一個婚禮講起, 哪有什麼比婚禮更貼近家庭、更能反應人事與習俗的呢？世代在杭州城做茶葉生意的杭家就這麼對讀者敞開了大門, 伴著一縷茶香, 娓娓訴說起這個家族與這中國的南方瑞草之間根深纏繞的故事來了。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可以說是開題卷, 數千年細緻優雅的飲茶文化, 到了帝國末年, 也跟著染上稍許末世的頹廢跟煙硝味, 時代的巨變正在慢慢醞釀, 中國人卻也秉持了世道無論如何, 茶總是要喝的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 姑且守住了一脈傳承; 這一部故事在隱約隆隆的砲火聲背景之下揣著懷舊的感情, 細緻描繪巨變之前的飲茶文化樣貌, 適合配上一壺清茶 。

第二部《不夜侯》調性就緊張了一點, 重點放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際的抗日戰爭, 在這樣無情無理天外飛來的暴力浩劫之下, 有人順應時勢當起漢奸以逞私慾, 也有人低調堅持著自己的原則, 說來說去, 無非人道, 做人的道理, 並不會因為外力強權而改變; 茶倒跟人一樣, 遇到不可抗拒的險惡環境時就蟄伏著等待著, 盡可能生存下去, 暗地裡也想方設法發展著; 第二部是大開大閤, 氣勢磅礡之卷, 家族開始走出杭城, 跟著抗日隊伍到了雲南茶鄉, 國難時代雖有痛苦的骨肉流離與犧牲, 到頭來卻也由新生代帶來希望。
三部裡這部最有氣魄, 我也最喜歡這部。

第三部《築草為城》又是另一番氣象, 這個剛剛喘過一口氣來的國家跟家族, 剛從日本人手裡逃出, 還沒轉活過來, 卻又碰上了更大的更徹底的更沒有道理可循可依的劫難, 文化大革命, 這是黑暗之卷, 將人與人性打擊摧殘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茶也一樣, 在日本人手中好不容易活了下來的茶樹們, 卻在中國人自己手裡被剝削精光, 懨懨一息, 一波接著一波的打擊, 這個家族也遭受可怕的損失, 就像被無情摧殘的茶樹們, 真正是部傷心之卷。
對文化大革命的描述總讓我想起看過的種種二戰時迫害猶太人的故事來, 無以名之的極端災難連人的本性都可以完全扭曲泯滅, 或者說, 滋長壯大了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面, 這一部對於黑暗的描述真實得讓人心悸, 讓人不忍也不敢回想, 所以無法生出太多「喜愛」的感覺, 卻絕對是偉大的作品。

作者描述的人物非常清晰靈活, 五代茶人, 各有各的個性跟命運, 數十年歷史環境演變下來, 人物也跟著成長紮根, 或追尋生命意義, 或領悟亂世安身之道, 當中也有不幸做了歷史的犧牲品的, 在歷經考驗跟苦難後, 更顯現出他們的風格與精神, 他們都是江南茶文化養育出來的, 而不管是高潔硬領、投機貪婪還是隨波築流, 作者的筆是寬容的客觀的多樣的, 每個人物都有獨特的背景與做派, 即使描述的是惡事做盡的人物, 也都不免保留了一點, 這些人或有良心的掙扎, 或有後悔的時刻, 狡猾的老狐狸也知道要做人的面子, 玩盡政治權利遊戲的革命派卻最能欣賞敵人的價值, 沒有絕對論定, 而年少的機鋒極端也由歲月經歷慢慢醞釀出中年的潛沈與篤實, 我非常欣賞這種方式, 感覺就是深知人生況味的人才寫得出來。

最近幾年我看外國翻譯作品得多, 華文創作看得少, 偶有看到, 也沒有什麼特別驚艷之作, 但這三部曲可以說是深深觸動我華文養大的心靈了, 那些個說不清楚的思古幽情, 人情裡幽微複雜的轉折, 以及深深埋住的性靈之光, 那種崇尚和諧, 任何事都不說破甚至不能說滿的性情, 都那麼貨真價實地反映出南方中國的細緻委婉, 又那麼讓故事裡的人物活靈活現地勾引展現出來了, 這種文字給人的特殊感受到底不是翻譯作品可以做到的; 有些人覺得書中一些關於茶的歷史與知識, 生硬插入, 有掉書袋之嫌, 我倒沒這種感覺, 這部書的主題本來就是茶與人, 以茶史折射歷史，茶性襯託人性, 也許對茶毫無興趣的人會覺得多此一舉吧？

說起來, 我年少時也愛跟人去喝功夫茶的, 還藏了個紫砂壺呢, 不過不知道多少茶入肚, 文化知識沒長進多少, 品茶也品不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看了書, 特別想來一壺明前龍井呢。

這幾年雖然看了不少好看的書, 但是我想最值得我推薦的就是這一部。

實在千般萬般感受, 說不清也道不盡的, 只好學趙州禪師說聲：「喫茶去！」